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个人文集 一天月光
发布时间:2011-09-28 浏览次数:607 返回列表
漂流木/文 那时候,庄稼正在疯长。菜花争抢着开放,屋前屋后很快就金黄一片。 这时候最忙碌的要数蜜蜂了,它们列着方阵,从对门桐木井爷爷的阁楼上飞来。到了菜花地里很快就不见了。爷爷家的蜜蜂我是认得的,我在菜花里寻找它们,它们身子瘦长,不像黄蜂那样肚子肥肥的,也不像马蜂一样大。若是马蜂来了,我会马上逃跑,跑回家里关上门,再从门缝里监视它们,等它们走了才敢出来。还有一种土蜂,也是肥肥的,它们住在农家的土砖墙里,时间一长墙上全是蜂窝眼,架屋的伯伯就凭这些来判断房屋的年龄。从柴 禾堆里找来几根蕨的茎,这种茎坚硬而细,若是新鲜的蕨还可以把里面的芯抽出,茎就是针管。用茎去掏土墙上的蜂窝眼,这时听到“吱吱”的声音,紧着着就看到土蜂的屁股退了出来,屁股上有针刺,是千万不能碰的。因为被螫过,所以特别小心,用手指捏住它的身子然后把它放在玻璃瓶里,瓶盖上用剪刀开个孔,再从菜地里摘几朵菜花放在里面。这些是春天里,我儿时所有的活计。白天里,姆妈总在地里干活,姐姐、哥哥要上学,我一个人呆在菜花里。山村里很寂静,布谷鸟上个月已经叫过了。现在只剩下蜂虫的嗡嗡声,偶尔传来大人犁地的吆喝。日光的影子从后山渐渐褪去,在漫长的童年里真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寂寥! 秋天,月亮从后门山上爬上树梢,透过邻居家的屋瓦,倒映在我家门前的水沟里,晃动出生动的白光。姐姐拉着我去地里接姆妈回家,月亮在天上跟着我们走,黄狗在地上蹭着我的脚跟走。姐姐把姆妈割下的红薯藤捆成一团一团,码在路边。我躺在藤堆上静静的看着天上的月亮,姐姐曾说过,月亮里住着美丽的嫦娥仙子,月亮上长着一棵月桂,谁要是折到桂枝就能读书中状元还能取到嫦娥仙子。自从听了姐姐的故事,我就天天盼着长大,我想着长大了也象王子一样英俊勇敢,折下月桂然后与嫦娥仙子相会。想着想着就睡着了…… 禾苗收割了,村前的稻田就变成了我们的游乐场,月亮地下,我们在草堆里做迷藏,打假仗,我时常凯旋而归,依偎着姆妈在煤油灯下纳鞋底。父亲总在半夜回家,他在邻村挖煤。有时跟父亲顶着夜月回来的还有周叔叔,他是煤矿厂长,他很喜欢我,总给我糖吃,我也喜欢他。父亲跟周叔叔总要吃一壶酒,没有下酒菜就剥花生吃。我喜欢趴在饭桌看他们说话,有时他们会吵架,周叔叔说起话来口水四溅。周叔叔有钱,村里的女人都想巴结他,要么给她们的男人找点活干,要么就以女色掏空他的腰包。有一天周阿姨到我们村里来破口大骂村里的某些女人不要脸。周叔叔还是常来我们村,尽管请他吃饭的越来越多,但他还是不忘来看我。我上初中时,有一天,夜里出很大的月亮,父亲打着电筒拉着我去矿山。一路上父亲没有说一句话,我莫名地跟着走,也不敢多问。到了矿山,只见发电机发着电,电灯很亮,是我见过最亮的灯泡,工地上很多人围着,我凑近去看,只见黑土坡上用白布裹着什么,一共有四堆。这时有人大哭,我突然明白了一些,父亲对我说:“第一个是你周叔叔,其他三个人是周叔叔的两个哥哥和侄子”。我的心里刹时装满了恐惧和悲伤,但我却没有哭。 从那以后,父亲好象也失业了。村里的男人也不再把挖煤当做最好的出路。父亲是农科员会开柴油机,因此被选去大队开发电机。发电机的电量仅能供全村照明,每天晚上七点父亲就开始发电,要到十一点才停机。当黄昏过去,村里如豆的灯光次第亮起,黛暗的山岚围合的村庄顿时便有了生气。我总会对同伴说:“看,我爹发电了”,我为父亲是机手而自豪。晚饭是要送过去的。姆妈把饭菜盛好就叫我提过去。从我家到大队有一里地,月亮下,稻子正在抽惠,蛙声四起,我也象青蛙一样鼓噪着…… 听说村里要接高压电了,看到大人们吆喝着把水泥电线杆抬上山,我们在一边欢喜得手舞足蹈,过年的时候村里通了高压电,是木瓜山水库发的电。电线杆高高的立在山顶,成了山村一道路标。对门大叔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,是他城里的哥哥送他的。大家象过节一样去他家看电视,大叔把电视搬到晒谷坪,把家里的桌椅板凳也搬出来,还是不够用,很多人就自己带着小板凳来。天气很好,繁星满天,电视里正播放着《幸福雪》,散场的时候,大家一边走还一边争论着……这时就月亮出来了。 邻居有位单身汉,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,大家都叫他“黑毛”,黑毛从小随他娘嫁到我们这里,十几岁的时候,他的娘就病死了,他的继父又找了后妈。黑毛生病了没人给他医治,后来就变成了佯癫疯,发作的时候就爱唱歌,有时口吐白沫,四肢抽搐不省人事,我们看到都很害怕。黑毛在月夜里唱歌:“为什么天要盖住地?我请大家来分析”,他还满院子跑,碰到人就问。黑毛有时也很正常,喜欢逗孩子们玩,可是我们见到他就跑。黑毛一个人过年,大年初一,孩子们都要挨家去拜年,我们也给黑毛拜年,黑毛没有什么打发的,就要请我们喝碗甜酒,我们立即就走开了。有一年,黑毛去赶集,佯癫疯发作,一头扎进河里,被人捞上来送回家。第二天傍晚,我们正在屋檐下剥麻,老队长(黑毛的继父)在对面喊“快来看哦!黑毛死了!”。父亲找来村里的木匠,帮他赶制了一副棺材,我们用墨汁把棺材涂黑,姆妈连夜给他缝制了一件寿衣,第二天村里几个劳动力就把他抬去埋了,从此再没有听到邻居黑毛的歌声。 过了不久,村里的人开始去广东找活干,打工成了主要话题,邻里之间谈的最多的就是广东打工的情况。村里渐渐变的安静了,只剩一些老人晚上坐在村口桥头乘凉。溪流在桥下涌动,揉碎了溪边棕柳的倒影。溪水冬暖夏凉,从后山脚下的岩洞流出来,四季都不会断流,它灌溉着三个村庄的稻田。桥头是出魄(乡里人把尸体入殓叫出魄)的地方,村里的老人去世了半夜里就会把棺材抬到这里,第二天早上再抬上山去下葬。老人们坐在桥头总爱说一些悲凉的话,“早死早贵气,免得受沤气”,悲观里似乎也道出了人伦纲常的无奈。 我上的高中是县里的第十中学,我们县共有十一所中学。十中离我家最近,有二十多里路。学校每个月只放一天假,让学生回家拿米。那时还没有双休日,月尾的周六,上完课就可以回家。为了抄近,必须走山路,出了校门沿着西洋江向西走一里地,到了河道的拐弯处就开始上山,爬到半山腰,天就黑下来了,这时山月挂在天边,山风把汗吹冷。我不紧不慢的走着,心里默念着席慕容的诗句: 我踏月而来, 只因你在山中 我渴望着山中有个她,她的脸像月儿一样白净,但我想到她心里就羞涩,我把她的照片藏在日记本里,偷偷拿出来看,她就坐在我背后。但我觉得看照片比看人安全。她喜欢写诗,长长短短的句子写在我的笔记本上,因此我也总想在这样的月夜里写首诗送给他。我一路走着一路默默吟着,时而感动,时而装满羞愧……直到今天我仍然清楚的记得,那个翩翩少年的心思。 姆妈怕我受惊,总责怪我月夜归来。姆妈不知道一个人心里装着心思就不会害怕。后来我习惯了走夜路,从不带手电筒,有一次我摸黑回家,在桥头跟一口棺材碰个正着。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姆妈,姆妈急得要找道士给我压惊,后来这事传开了,我成了村里有名的大胆人。 高二的时候我爱上了画画,因为她转学了,我想画出我的思念。暑假我去了四川成都学习炭精画像,那时我跟所有乡里人一样以为画画就是画像。一个假期的训练我已经能把照片画的很像。学成归来的那夜,天上娥眉月。下了汽车,我扛着画夹,往村里走,我想这应该是在她面前我最满意的形象。到了村口我迫不及待的要向邻居展示我的成绩,肖奶奶赞不绝口,特意做了晚饭款待我。 我给爷爷画了一张遗像,村里人都来围观,画的十分相似,我如是成了村里的名人。姐姐逢人就夸我,说我将来要做画家。姐姐嫁给了一位中学厨师,离家五十多里路,那里四周都是高山连风都吹不进去。姐姐喜欢夏天呆在娘家,我家在村里最高处,夏天非常凉快。 那年高考,我名落孙山,一气之下去了东莞打工。我跟所有农民工一样,白天四处找工作,晚上睡建筑工地。一卷草席、一张毯子、两身衣服是我所有家当。有一夜,治安联防队的摩托车来了,电光四处晃动,我慌忙跑上楼去,到处寻找安全的地方,最后发现楼顶最安全,因为爬上楼顶的天井很费周折。当我爬上楼顶,却发现这里已经有很多农民兄弟,大家互不相识,但却有一种默契,只安静的躺着,看着天空晃亮的圆月……可是我却思潮翻滚,我为十年前那个孩子梦想的破灭而痛哭不已。。。。。。 我在横沥找到了一份工作。那是一家破旧的小作坊,有两间小车间,铺了长长的台案,算是流水线,一共十几个工人,做手表表面的印制,男女各半。厨房还有一位妇女,鼻子很大,说话也大。是我老乡,但她从来不给我多一点油水,也不跟我说话。中餐是开水烫熟的菜叶加一点豆豉,晚餐是豆芽或者豆腐干,碰上节日就有一小条干鱼或者一只鸡腿。总之,我们的伙食远不及老板娘的狗。男女宿舍就用三夹板隔开,有些地方还留有粗缝。上下铺铁床,摇摇晃晃,吱吱作响。经常有女人跑到我们宿舍来跟男人过夜,响声长夜不息,因此我时常睡不好。傍晚的时候,老板娘就去溜狗。有时在厂门口遇到,我都急急的让开。后来听同事说她不是老板娘,是“花胡子”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“**”。“**”也是我老乡,她有时见了我还笑一笑,但我见了她总觉的她是个肮脏的女人。 我经常想起夏衍笔下的“包身工”,我的人格和道德时常面临挑战。我的思考让我变的很孤立。冬天的夜里,我走在横沥破旧的街道上,没有亲人、没有朋友、没有邻居、月光拉长了我孤单的身影和没有终点的旅程。我不再敢抬头望月,沉重的思绪会折磨我砌夜难眠,那是十七岁少年无法承受的。我把青春岁月的渴念深埋在心里,每天7点上班,漫长的一天就消耗在手工活里。生命对与我不过是一场漫长的等待和忍耐。。。。。。 姐姐的来信是我唯一的期盼,姐姐在信里经常鼓励我,并且劝我回家复读。长期的压抑,让我有一种逃走的冲动。那天下午发工资,晚上我草草整理了我的行囊越墙而逃,我象逃离监狱一样,一路小跑,天上月光朗照。我躺在建筑工地,看着窗外的月亮,又开始勾画我的梦想。。。。。。 离开东莞,我并没有直接回家,而是去邵阳找到以前的画友,重新拿起画笔,准备参加美术高考。我开始坚信:大学是人生的一道风景,没有这道风景,人生不可能完美。但我们这一代人似乎犯了个错误,上大学并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。而且读书也并不能改变命运。要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未来,活着一定毫无乐趣。 当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,我没有丝毫兴奋,我的祖母还责令我不要去读,读书又没有工作分配,而且还要花很多钱。对我来说,好戏都已经散场了而我还要挤过去。 我们班有二十六个同学,男女各半。通常来说,漂亮的女同学都能得到男同学的前护后拥。我知道自己没有实力,所以不凑热闹。更何况我在班里是大龄学生,跟这些小弟小妹在一起,我是另类。那时后美术生开始扩招,很多学校根本不具备条件就把学生招进去。我上的大学也是这种,设备、师资都严重缺乏。我失望到极点,于是跟学校对抗,因为我年长,同学们也跟着我瞎起哄。班主任对我恨之入骨,于是罗列我的罪行,让学校开除我,杀鸡骇猴。那时,系领导、校领导轮着找我训话,我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。有时晚上也要训话,有一夜,月光很大,我走出校务室,头脑中一片迷茫,一脚高一脚低。校园在月色里十分安详,我走过一片草地,眼前的景色变的模糊不清,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大学吗?我无数次的质问自己,我累的实在走不动了,于是倒在草地上,在月光里昏昏睡去。。。。。。 专业已经没有指望,我也很少去上公共课,除了泡图书馆,就是一个人在宿舍写毛笔字。我在图书馆读了一年哲学,中西大哲学家的书基本看过了。我不知道,人是因为有思想才孤独,还是因为孤独才有思想,也不确定因为孤独而恋爱还是因为恋爱而孤独。总之我希望跟异性交流。宿舍都装了IP电话,或许这是一种人性的关怀。华是个很不错的女孩,除了电话聊天我们还偶尔去散步。学校附近有一条铁路穿过,我们喜欢去走铁路,我和华谈文学,谈艺术,谈理想,谈人生,唯独不谈爱情。有时在月夜里,我会牵她的手走。那时我们总喜欢说着将来,因为彼此心里都装满了希望。。。。。。 分手的那一夜,是中秋节,华告诉我,我们只能做朋友。女性的温柔和细腻总是在分手的时候格外突显,她很平静,而我却悲痛欲绝。华走了,留给我一轮月光,我一个人坐在冰凉的铁轨上,真想等待铁轮把我的痛苦连同我的躯体一起捣碎。 往后我还在校园里看到她,她牵着别的男同学的手,我的悲痛就变成了愤怒。。。。。。 我跟很多人一样,青春岁月和理想都埋葬在大学里。从漂泊的旅程里再次起航,个个行色匆匆。毕业后我重新来到东莞,继续练狱般的生活,进工厂、进公司,个体户、自由职业样样经历过,东莞、广州、深圳、惠洲四处漂泊。未来的“大画家”,就这样走在流浪的路上,我很少给姐姐打电话,怕姐姐失望,一个人有责任承受自己的失望,却无法忍受别人的错爱。 2003年,姐姐检查出宫颈癌晚期,我当时正流浪在深圳,第二次治疗时,我和姐姐在长沙肿瘤医院分手,秋天的夜里,长沙已经变得凉爽。我们从肿瘤医院的后门走到公汽站台候车,姐姐也追了过来,她坚持要送我上车。经过一次化疗,姐姐已经变得十分瘦小,面无血色,眼眶陷落。目光里流露着对亲情执着的依恋,她抬头看了看月亮,嘱咐我回深圳的路上要小心。我上了车,姐使劲向我挥手,没想到这一挥别即成永诀。2004年腊月,姐姐去世了,这一年姐姐35岁,按照农村的习惯,殒命是不做道场的,姐姐没有生育,膝下无儿女,死了也没有地位,山村的夜十分冷寂,只有一片残月陪伴着姐姐的孤魂。第二天,姆妈请来基督徒义务把姐姐草草埋葬,姐姐的坟墓就在她的菜地里。我至今没有去看过。 写到这里的时候,窗外的月光正照进我的书房,中秋刚过,月色仍然皎洁,我好多年没有好好看看月光了,月色还似当年。其实,明月常有,也无须把酒问青天,只是看月的人不常在。每次打电话给姆妈,她都要跟我数一遍今年村里又死去了哪些人。让我倍感生命的短暂和活着的紧迫感,可是我至今还不知道如何活,即使我已半生蹉跎。 每当我念及理想、爱情、幸福,我的头脑里就一片空茫。。。。。。 在这空茫里只有一天月光。 |